熊月之研究员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敬老崇文论坛上的讲演

发布时间:2016-05-10 丨 阅读:
导读:

  双重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分散 各地移民记忆各地名人,对于上海每一地移民而言,会造成对其他籍贯移民名人记忆的淡薄性;对于上海这个城市整体而言,就造成城市集体记忆的分散性...

  双重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分散

  各地移民记忆各地名人,对于上海每一地移民而言,会造成对其他籍贯移民名人记忆的淡薄性;对于上海这个城市整体而言,就造成城市集体记忆的分散性。

  像陈其美、李平书这样,在上海城市的历史记忆中,本应占有显著位置而事实不然的情况,是历史记忆中的非正常过滤的典型。考其原因,除了历史学者对他们的贡献研究、介绍、宣传不够、没有引起有关方面应有的重视之外,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,即移民社会双重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的多元与淡薄。

  近代上海是移民城市,居民80%以上来自全国各地。各地移民来到上海以后,所处之地,是由三个不同的市政管理体系(即两个租界和华界)构成的,华界又被分割成南市、闸北等区域,所以,上海居民并没有一个完整、统一的上海地域概念。对不少居民来说,上海是个避难、淘金的地方,不是他们的家乡,也不是他们永久驻留之地。他们的家乡在宁波,在无锡,在潮州,在厦门,在天南地北。他们常有一种有朝一日衣锦还乡、叶落归根的愿望。各地移民将不同区域饮食、戏曲、风俗等文化带入上海,在上海建立了众多同乡组织,诸如四明公所(宁波人)、三山会馆(福建人)、广肇公所(广州、肇庆)、平江公所(苏州人)、锡金公所(无锡人)、江宁会馆(南京人)、京江公所(镇江人)、山东公所、徽州会馆(安徽人)、湖南会馆、楚北会馆(湖北人)。到1911年,上海已有此类会馆、公所60多个。据潘君祥研究,近代上海这类组织总共有二百多个。这些组织,为在沪同乡寻找工作,排解纠纷,申诉冤屈,办理婚丧嫁娶之事。特别是设立义冢,建立殡舍,为在沪死去的同乡能魂归故里而提供方便。有些会馆、公所还设立诊所,设立义学。他们开有适合同乡口味的饭店、菜馆,如粤菜、川湘菜、淮扬菜,设有上演本乡地方戏的戏院。特别是大多数会馆、公所,供奉着各地的乡土神,岁时祭祀。四明公所供奉关帝,泉漳会馆供奉天后,江西会馆供奉许真君(东晋道士,住南昌,据说学道成仙,能显灵济世),徽宁会馆供奉朱文正(朱熹,宋朝大儒,徽州人),山东会馆供奉孔子。这些都是各地在沪居民乡土认同的重要象征。

  这样,近代上海人在身份认同方面就出现了双重性,即既认同其籍贯,也认同其所居城市,有时前者重些,有时后者重些。比如,虞洽卿既认同其上海人身份,也认同其宁波人身份。当他作为上海工商界名人时,他认同的是上海人身份,当他在宁波兴办运输业时,认同的是宁波人身份。张謇认同的是南通与上海,荣宗敬、荣德生认同的是无锡与上海,先施公司、永安公司老板认同的是中山与上海。

  这样的社会结构,这样的人口构成,对上海人集体记忆有很大影响,各地方人会偏重记忆其在沪同籍贯名人,而忽略其他籍贯名人。如果你去问上海无锡人有关近代上海名人的事,他首先想到的多半会是荣家、薛家;如果你去问上海宁波人有关近代上海名人的事,他首先想到的多半会是虞洽卿、叶澄衷、刘鸿生。各地移民记忆各地名人,对于上海每一地移民而言,会造成对其他籍贯移民名人记忆的淡薄性;对于上海这个城市整体而言,就造成城市集体记忆的分散性。历史记忆通过学术研究、媒体宣传是可以整合与强化的,但是,如果没有专门机构、专门人群关注这件事,如果没有人关注上海城市集体记忆的整合与强化,那上海城市集体记忆就会处于零散、淡薄的状态。上述陈其美的例子是个典型。陈其美是民国初年的沪军都督,相当于民国时期上海首任市长,其所有重要革命活动几乎都是在上海进行的,但是,上海对他的纪念级别显然不能与湖州相比。

  上海人对外地在沪名人研究不够、重视不够,还有很多表现。还以辛亥革命时期人物为例。辛亥时期,有六个具有全局性影响的英雄人物魂断上海,他们是邹容、陶成章、宋教仁、陈其美、黄兴与谭人凤。六人中,邹容、宋教仁与黄兴,在上海已经得到应有的重视,邹容墓、宋教仁墓都得到很好的保护,均列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,对于黄兴有黄兴故居、黄兴路。但是对于其他三人,除陈其美外,对陶成章、谭人凤二人也重视不够。陶、谭均有大功于辛亥革命,都是够得上树纪念碑级别的名人,二人在上海均有重要活动,最后均死于上海,上海理应有对他们的纪念场所或纪念标志,现在都没有。

  由于上海人主体部分来自全国各地,上海本地人也就成为上海人中很不重要的一部分,这样,对上海本地名人的纪念也不会得到上海人的整体重视。民国时期对李平书的纪念,是上海本地人黄炎培等发起的。最近两年,浦东的方志工作者正在发起对上海本地名人的研究,策划对李平书的纪念,也是在上海本地人的范围里。与李平书相类似,上海人对穆藕初、黄炎培、钮永建的研究,实质上也都处于地方名人范围内,其重视程度也远远不能与长沙对黄兴、南通对张謇、常熟对翁同龢的重视程度相比。

  除了中国人,近代上海居住过数量可观的外国人,最多时超过15万。这些外国人比较复杂,有凶恶的侵略者,贪婪的冒险家,也有虔诚的宗教徒,还有认真的文化人,许多出生或曾经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及其子孙,将上海视为他们的故乡或第二故乡。那些在二战被日军关押在上海集中营的外国人,对上海更是念兹在兹,不远万里来寻故地。还有一些人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在上海这片土地上。其中有些人,对上海人相当友好,为上海城市发展做出过重要的贡献。比如英国人傅兰雅,他在上海31年,译书百余种,数量之多,影响之大,无人能比。他办科普杂志,管理科技学校,晚年到美国教授中国文化,努力帮助中国留学生,还倾其积蓄,捐建上海盲童学校。在介绍西学方面,傅兰雅长期与徐寿父子合作,与徐寿并称傅徐,其贡献决不在徐寿之下。前几年,江南造船厂给徐寿塑了铜像,这完全应该。傅兰雅呢,却被冷落一边。厚此而薄彼,实在有失公道。再如,英国人雷士德在上海,由建筑设计师、土地测量师,而房地产商,克勤克俭,终成巨富。去世前,将毕生积蓄一千多万两白银全部捐献出来,帮助上海贫病幼弱群体,资助上海的教育、医学、慈善事业。以其捐款建立的雷士德工业职业学校和雷士德工学院,培育了近千名学生,名闻遐迩。傅兰雅、雷士德是外国人,也是上海人,他们是上海城市文化底蕴的一部分,理应在上海城市集体记忆中占有一席位置。

  这样,除了对于红色系统的名人,上海人已经予以高度的重视,建纪念馆,树纪念碑,开纪念会,这是完全应该的,也是十分必要的,上海人对各地在沪的名人,对上海本地人中的名人,对在上海的外国名人,,其历史记忆都处于分散状态,相对薄弱。